困住教授的究竟是什么
[发布日期:2019-03-06 点击数:

大学教室一角 光明图片/视觉中国

6月中旬,吉林大学法学院教授田洪鋆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推了一篇新作——《困在“厕所里”的教授以及隐性教育功能的丧失》。令她意想不到的是,3天时间,她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10+,而且文章迅速被30多个微信公众号转载。

是什么触发她写下这样一篇非学术、非专业的博文?“困在厕所里的教授”,大学教师所处境遇究竟是偶然还是常态?这个“厕所”究竟是什么?带着这些问题,记者与田洪鋆展开了对话。

1.学生在大学阶段暴露的很多问题的根源不在大学

记者:这篇文章引发这么大的反响,是你所预见到的吗?

田洪鋆:我想之所以这样,是因为上到国家、下到百姓,都在关心并且参与着关于教育的各种话题与实践。为什么在今天,教育会让人们感到如此困惑?我想,主要是因为教育外部环境变化太剧烈:第一,改革开放40年,中国经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教育应该怎样与时俱进?第二,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,对生活、人生的理解变了,教育该如何帮助人们更好地实现自我,进而促进社会发展?第三,教育怎样准确识别不同类型的群体以及他们对教育的不同需求,进而呈现出更大的包容性和多样性?第四,教育怎样支撑国家未来发展?可以说,未来中国的样子,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和表现,直接与教育相关。

以上方方面面,让参与到教育活动中的每个人都有被“困”住的感觉。在这种情况下,涉及一点在当今国际背景下关于苦难教育、挫折教育与当下快乐教育之间的思考,就会引发大家的关注和思考。

记者:作为一名法学院的教授,是什么触发你写这篇文章?

田洪鋆:在14年大学执教生涯中,我发现学生在大学阶段暴露的很多教育问题,大学往往解决不了。这只是教育链条传导效应的体现,其根源实不在大学。我看到很多学生的问题,其实源自他的原生家庭或教育链条的某一环节。因此,有时我会产生很强的无力感,很难去改变什么,然后我就会思考,这到底是因为什么?这篇文章就是我思考的一部分结果。

如果教育的这些基本问题解决不了,比如对教育的态度、观念,对学历的看法等,专业教育的效果肯定会受到限制。也就是说,如果学生学习态度不端正,即便我教授他法学知识,也没有办法唤起他的责任感和学习欲望。因此,从某种角度讲,一些教育本质的问题,其实比专业知识更加重要,只有把这个问题捋顺了,教育效果才能更好。

记者:现在学生的压力和挑战是什么?

田洪鋆:今天的孩子能体会到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,轻而易举地体会一些我们小时候没法感受的“快乐”,比如玩游戏、吃大餐、出国旅游等等,但这些都是低级快乐,真正的幸福是迎接挑战、战胜困难带来的成就感和满足感。我们现在的孩子物质生活丰富,但总体而言,低级快乐体验多,高级快乐体验少。

同时,今天的孩子所面临的挑战和压力,主要体现在两方面:从个人层面说,在社会经济高速运转之下,人较容易迷失自己,找不到幸福和存在的价值。从国家层面看,得把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结合在一起,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。

2.一些教育理念、制度设计束缚了教师、教学的活力

记者:你在公众号上所发的文章中,“厕所”究竟是指什么?有什么含意?

田洪鋆:“厕所”指的是限制。现在的一些教育理念、制度设计等束缚了教师、教学的活力。说得直接点,现在孩子一有问题,家长就会找学校,学校就会让教师承担责任,而不管这事究竟是谁的责任。

因此,现在高校很大一部分精力都用在维护教学秩序和学生工作上,核心就是不让学生出事。这样的情况下,教师也深知,出了问题,哪怕不是我的责任,我也会跟着受牵连,那我何苦呢?这就是被约束住的活力。教师活力无法释放,教学质量自然就会受到影响。

记者:针对此问题寻找病因,教育内部的病因是什么,人们思想观念层面的病因是什么,社会环境与文化方面的影响又是什么?

田洪鋆:教育的外部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,导致今天的中国教育需要不断调整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。至于怎么改,这需要反复调研和论证。在20世纪30年代,美国大规模高校改革时,也进行了长时间的调查、论证,进而涌现出了博比特、查特斯、杜威等一批教育家。

同时,思想观念层面的问题也很大。过去40年,我国经济发展迅猛,但与经济发展相对应的配套建设还没跟上。人们的观念被经济发展改变得太多,形成了唯金钱论等,而道德、修为、自我约束以及敬畏之心,都要跟着经济发展与时俱进。比方说,在教育方面,家长都会强调自己有什么权利,对学校教育指指点点,但是有多少家长反思自己的教育义务?哪些义务是该自己承担,却推给了学校?一个人接受教育有三个来源,即家庭教育、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,三者相得益彰,互相配合。但现在来看,有一部分家庭的“家教”缺失或不到位,一味地把教育责任推给学校,是不现实的。

至于社会环境和文化方面,比如说,之前我国鼓励多生育,每个家庭有多个孩子,那时父母没有像现在这么重视教育,在他们的观念中,有一个孩子出息了,其他孩子也就随之被带起来了。在独生子女时代,每个家庭只有一个孩子,家长就会对孩子的教育无比重视,以至于认为如果孩子学习不好,连出路都没有。

3.解决教育问题,不仅要捋顺教育链条各个环节,还要研究影响教育的其他因素

记者: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问题,在你看来,时代赋予今天孩子们的特质以及对他们的要求是什么?

田洪鋆:首先要指出的是,中国教育在今天遭遇的问题其实是预料之中的。一个国家经济社会在不断发展,教育能不跟着变吗?只不过我们赶上了这个要变没变,即将要变的“节点”,因此大家觉得这是天大的事。但这个现象也绝不只存在于中国,其他国家也遇到过类似的教育问题,而且也正在遭遇新的问题。

教育就是如此,它会根据不同国家、国情以及发展阶段等因素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,遇到问题解决即可,没必要唱衰中国教育。比如,现在,日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社会需求欠缺,人们对极简主义的追求,进而出现了低婚姻率、低生育率等。日本也在琢磨怎么从教育下手,扭转这个社会问题。20世纪30年代,美国经济大萧条,人们对教育也是一个劲儿地批判,这才促使高校进行改革。这都是经济社会发展带来的必然问题,不用大惊小怪,但也不能“把头埋在沙子里”。

我想强调的是,无论什么时代,对人的基本要求都差不多,勤劳、勇敢、耐力、坚忍、坚强、开放、自信等。我们的教育必须实现教育的转向,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对这些能力的培养上,而不是只放在知识培养上。

记者:对于解救困在“厕所里”的教授,实现教育的隐性功能,有没有解决问题的良方?

田洪鋆:这段话,我说过多次——“亲爱的孩子们,你们接受教育的目的,不是为了拿一个文凭,也不仅仅为了掌握某一个学科的知识,更重要的是接受教育当中的隐性功能的洗礼,培养坚毅的品格,培养迎难而上、接受挑战的优秀品质,培养顽强的斗志,最终能够自我实现,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人生。同时,也不要拒绝在你前进道路上一直鼓励你、督促你的那些老师,不要让他们困在“厕所里”,因为他们所有的努力,都是为了让你遇见更好的自己。”

而解决困在“厕所里”的教授,实现教育的隐性功能,首要就是解放教师。无论是改革还是改良,都必须把教师放在正确的位置上,激发他的活力、释放他的热情。但想要做到这一点,并非易事。就像我们上面所说,教育是一个涉及面特别广的问题,同时社会经济的发展、人们的思想认识和国家的文化、环境都会对教育产生影响。有时候,我们想要解决教育问题,不仅要从教育链条本身下手,捋顺其他各个环节,还要从影响教育的一些其他相关因素进行分析、研究。只有这样,才能构建起一个健康、良性运转的教育体系,也才能把“厕所里”的教授们“释放”出来。

4.品行教育比知识教育更重要

把被困在“厕所里”的教授“解救”出来,家庭教育的作用不容忽视。而对于这种现象,家长有何看法?记者为此采访了三位大学生家长。

记者:你是否亲身经历过让教授困在“厕所里”的事?

甲:没有出现过,我也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。我希望,孩子不仅要有自尊心,还要有原则和底线,不会轻易退缩、被分数打倒。

乙:这样类似的事情发生过。但作为家长,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在困难面前一次次退缩。这样,孩子永远不可能提高,只能越学越糟,甚至认为老师在故意为难自己,对老师抱有敌意。自己钻了牛角尖,很容易出现心理问题。

丙:说实话,孩子在外地上学,家长很难完全掌控他的学习和生活。即使出现问题,如果没有老师或辅导员的通知,我们也很难知道。上了大学后,家长其实也有一种无力感,就是无法全面了解孩子的成长进度。当然,换一个角度说,孩子已经成年,而家长们要做的,就是为他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,即使让他自己成长,也可以有远大前程。

记者: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?

甲:这个现象太不正常。大学及研究生教育应是练兵场而不是避风港,教育不仅要教会你知识,更要教会你如何面对问题、解决问题。我认为,隐性教育更加重要。练就不怕困难的性格,练就吃苦耐劳的习惯,练就百折不屈的性格和意志等,才是一个真正的人才应该拥有的素质。客观来说,老师对学生的严格要求,才是真正的良心教育。

乙:这是一个不该出现的问题。而它的一再出现,只能说和长期以来的家庭教育有很大关系。作为家长,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,必须要有原则、立规矩,而不是有事直接找学校,推卸自己的责任。

丙:大学教授被困“厕所”的深层原因一直存在,根不在大学,只是一些潜在问题在大学阶段的集中爆发。对此,家长有推卸不了的责任。大学是一个特殊节点。孩子上大学之前,基本都在家长身边,很多问题都会被家长化解,负面情绪也因为家长在场而不会被放大。上大学后,孩子们逐步成年,往往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家庭束缚得那么紧。同时,现在孩子们也越来越强调个性化发展。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,就会让老师们有一种无力感。

记者:在孩子学习生涯中,您有遗憾吗?

甲:说实话,作为家长,没有遗憾的很少。因达不到自己的预期而降低对孩子的目标,在我家发生了太多次。目前,在教育孩子上,我承认没有做得很好,没有让他从小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,每次遇到挫折我就轻易地原谅了自己和孩子,也没有刻意设置困难,进行克服困难的训练。

乙:怎么会没遗憾?最大的遗憾在于,我们过于看重他考了多少分,学会了多少知识点,而对于他的个人品格和知识教育关注太少。正因如此,孩子们或许能获得一时的成绩,但对长远发展没有益处。

记者:面对这种问题,你会选择怎么做?你认为是孩子能否毕业能否获得高分更重要,还是水平和能力的提高更重要?

甲:隐性的品行教育比显性的知识教育更重要。孩子能否毕业能否获得高分并非不重要,但能力的提高显然更重要。能力是一辈子的事情,任何学习、工作、生活中的问题,都能靠能力迎刃而解。因此,越来越束手束脚的老师,同样给家长敲响了警钟,出现问题,不要把全部责任都一股脑推给学校。

丙:出现这种情况,我内心也很矛盾。我知道,培养孩子的品格、精神、意志等,肯定要比获得一个短暂的成绩更加重要,毕竟人生中的挑战,何止是一门成绩、一张文凭。但话说回来,毕业、得高分就不重要吗?显然这是孩子进入社会的一张“入场券”,也是自我发展的起点,当孩子无法成功完成目标时,一些家长和孩子的心态就可能会崩溃。因为,没有“入场券”,孩子的未来就失去了更多可能性。

5.增强抗压能力才能走得更远

对于老师们的无可奈何,学生做何感想?记者采访了三位身处不同求学阶段的大学生。

记者:在学习生涯中,你是否遇到因达不到老师的标准而屡次修改论文的情况?是否遇到过因自己不努力而被老师打低分的情况?

阴楚涵(北京某高校本科生):一般同学都会积极配合老师,完成作业的修改。自己曾经也对思政课态度不端,没有认真完成结课作业而获得了低分,差点挂科。

杜什悦(武汉某高校硕士生):在我尝试学习写作规范学术论文的过程中,多次修改是常事。我认同一位老师的观点:“好论文是改出来的。”论文、观点之所以越改越清晰,正是因为我们在多次修改中越来越适应以规范的方式进行清晰、准确、学理性的表达,而这往往也是我们对最初提出相对模糊、主观的观点,进行补充、完善与再发现的过程。

李晓宾(北京某高校博士生):在博一,因为不熟悉项目建议书的撰写模式,我的作业曾被导师多次打回。除自身的学养不足外,我认为,导师在布置任务时对项目的整体构想和技术细节并不明确,所以表达建议时就比较含糊。我却只能一遍遍修改,尝试将这些模糊的纲要尽量准确地呈现出来,改到老师满意为止。

记者:你是否见过学生向老师索要分数,甚至通过一些非理性方式要求老师降低标准的情况?

阴楚涵:确实有人会拜托老师改分数。老师也明白,挂科对学生来说是挺严重的一件事情,所以在不是太过分的情况下,会给个机会。

杜什悦:老师们可能遇到过多次这种情况,所以他们有时会在开课之初就给学生打“预防针”,希望学生事先了解课程要求及考核标准。

李晓宾:本科期间有同学计划出国,需要漂亮的成绩单,他就要求老师给高分,当然,最终也成功了。

记者: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?

阴楚涵:我针对自己很低的思政课分数,也曾向老师询问过原因。既然老师可以给出合理的解释,那对此结果就不该再有异议,如果接着去纠缠老师,就不太正常了。

杜什悦:从一些方面考虑,我也能理解。除了家长过分溺爱孩子、苛责老师的情况,师生之间这类分歧也有一定的原因,如我国的人口现实与公共教育环境让因材施教难以实现。老师面对的是学生群体,对应的是一种面向群体的普遍规范,以此保证教育的整体效果。而每一个学生都是独立的个体,对应个体的具体情况肯定有不同于群体的要求,或许普遍规范有时反而会让学生个体无法得到适合自己的发展机会。如何尊重个体发展与保护整体效果,可能是现代教育所要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。

李晓宾:这样的行为是对其他同学的不公平,不能因为自己遇到了困难就觉得应该被给予同情。我希望家长从小就多给孩子一些挫折教育,增强孩子的抗压能力,才能让孩子走得更远。

记者:这种看似宽容的放任,会产生什么结果?是否会致使学生无法提高自己的学术能力?

李晓宾:这个问题需要辩证看待。每个人身上都有优点和不足,作为老师要更客观地评判学生的能力。从学生视角看,教师同样也有不足——越来越多的导师远离科研一线,侧重于拉项目和搞行政,对学术前沿越来越陌生,已经不能站在一定高度给予学生全面、有效、精准的指导。学生缺少了科研路上真正的领路人,又如何仅凭自己的能力达到本应有的高度呢?

来源:《光明日报》2018072608

作者: 晋浩天 通讯员: 任天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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